【正阶】那年京师
①徐阶老师和张居正老师的文
②意识流
(一)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考试成绩公布。
新科进士带着荣耀的笑容迈过大明门,四名年轻人占着前列最风光的位置。
“子实你高居榜首啊!可要请我们几个喝酒啊!”一向风流倜傥的才子王世贞调侃身旁的李春芳。
今年的新科状元李春芳固然平时稳重,现在也忍不住飘飘然起来:“好!京城的酒肆你们随便挑!今日我请!”
“元美你就欺负子实老实!”来自山东的耿直之士殷士儋忍不住插了一句。
“有什么关系嘛~正甫你也太正经了~”
一旁的张居正看着三个活宝,微笑地轻轻摇头。
跟在他们身边,总是欢乐无比啊。
三人一边闹着一边走着,完全忽略了身旁的张居正。见三人越走越远,张居正也加快了脚步。
“叔大……!”一个不算熟悉的声音唤着张居正的字。张居正顺着声音扭头望去。
一个身着朴素的年轻人拿着一个玉环,低着头:“这是你掉的。”
张居正下意识摸摸腰间,发现系玉环的绳子果然断了一截。他伸手接过,行礼表示谢意:“多谢。”
他将玉环交给张居正后,便转身离去,不再多说只言片语。
既然是从大明门出来,应该也是今年的进士才对,张居正眯眯眼。
只是这性子……太沉默寡言了吧。
自幼被称作神童、过目不忘的张居正回想了甚久,才想起那人的名字。
似乎是国子监的……杨继盛?
这件事只是小插曲,前途无量的张居正并没有记太久。张居正很快就进入了翰林院,作为一名庶吉士。
似乎是一个秋风萧瑟的下午,张居正见到了徐阶。
(二)
“听说要来一个新的掌院学士……!”
“我知道,听说原先是在吏部那捞油水来着,可惜靠山倒台了,在吏部到处遭人排挤……”
“所以才来了翰林院?”
几名美名其曰热心政事实则畅聊八卦的庶吉士在翰林院讨论着最近朝廷的情况。张居正不喜参加这种活动,但他喜欢听。
三人成虎,以讹传讹,谁知道现在传下来的是第几个版本。对于他们的谈话,张居正只是当作消遣的乐趣。
毕竟嘛,庶吉士这个名号虽然光鲜,但翰林院的工作实在过于无聊了。
他们又七嘴八舌地聊着这样那样的话题,张居正已没了兴趣。他看向窗外的落叶,一叶落而知秋,京城的秋天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来了。
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 。
都说古人有悲秋情怀,今人又何尝不是?看着窗外的落叶,想起了远方的故里,张居正心里惆怅几分。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悠长的吟诗声让发着呆的张居正回过神来。一个不算高的官员站在窗外,负手而立,背对着张居正。
张居正却看清了他的官服品阶,缓缓走近窗边,行了个礼:“大人。”
那人似是怔了怔,回过头来,看着张居正恭敬的模样,不禁笑了笑。
“你是新来的庶吉士?”
张居正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回大人,鄙人是今年中第的庶吉士,名叫张居正。”
“张居正……”那人喃语,转而笑道,“我听顾璘提起过你——荆州神童。”
“身外之名而已,是顾大人过誉了。”张居正淡淡回答。
“忙人奔走朝行内,你却如此闲情逸致听我吟诗,是否是京城的萧瑟勾起了你的秋思?”
见自己心思被道破,张居正不禁感到有些窘迫,头低得更下:“鄙人不敢。只是这几日翰林院少来无事……”
毕竟官场深似海,在未了解这个人底细之前,张居正不想与他牵扯太多。
“思乡哪有敢与不敢,”那人缓缓道,“爱亲本性,遵从本心即可,莫管外物是非。”
自幼被教导程朱理学的张居正心中一惊,不由得微微抬头看向那人。
些许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官服下略显瘦弱,白皙的脸庞在历经官场十几年下略显疲惫,但那双温柔的眼睛,让人甚是心安。
倒是比朝中许多大臣清秀儒雅,张居正想着,心下对他平添几分好感。
“但如今在朝中可是多了份责任,若是思乡,”那人握起张居正的手掌,将手掌放了上去,“可寄物代思。”
张居正呆滞了一下,待张居正反应过来时,那人已走远。
翰林院的人还在谈论着,没有任何人发现那人。那人悄然来了,悄然走了,宛若入秋后的一场缥缈梦境。
但手掌上还残留的温度提醒着张居正,张居正缓缓张开手。
那是一片落叶。
衰败的落叶是枯黄的,张居正心里却是温暖的。
(三)
几天后的翰林院里,张居正又见到了那人,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
“我是新上任的掌院学士。”徐阶微笑地看着众人。
张居正微微吃惊。
“这位大人看起来挺和善的。”殷士儋似是很满意地点头,对着身边的张居正说,“要是像夏言大人那么古板,我们可没路活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听说这位徐大人和夏言首辅关系很好,可惜夏言首辅被杀后,徐大人也招人排挤……”
张居正并没有理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徐阶。
诸位庶吉士看见他们新的老师如此平易近人,放下了几分戒心,把徐阶里外围了一圈,东扯一点西扯一点,希望在新老师那里混个眼熟。
就算徐阶老师是是招人排挤才来的翰林院,但官职也比他们大呀!趁机去巴结几下肯定没错!
初出茅庐的诸位庶吉士自认为很熟悉官场规则。
宛若日出而林霏开,心中竟有些许高兴,张居正嘴角不禁微微翘起,勾勒出一个温暖的弧度。
张居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走向前去。
那群人,似乎将他与徐阶分成了两个世界一般。
人群中的忙于应付的徐阶无意间看见了张居正的微笑,也是一愣。
君子如玉,这个年轻人当之无愧,至少从相貌看来。
只是……为何感到有些眼熟?
未等徐阶细思,几个庶吉士又七嘴八舌地问了些问题。疲于应对,徐阶很快就将张居正抛之脑后。
一般来说,掌院学士是不会理会庶吉士的。庶吉士说到底,也只是考试成绩优异了一点。若非没有其他特别的政治才能,不出意外,几年后庶吉士便会进入翰林院,成为一名普通的翰林官。
然后混吃啊,等死啊,一系列流程就不多说了。
可徐阶不是一般人。
徐阶微笑地亲自接待了每一个庶吉士,耐心地找他们一一谈话。诸位庶吉士都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徐大人太够意思了!
各位庶吉士相互转告,徐阶的口碑一下子便提了上去。
轮到张居正时,徐阶的笑容与接待其他庶吉士时别无二致。随便聊了几堆政治理想啊,努力学习之类的空话,徐阶便让张居正离去了。另一名庶吉士连忙挤上前去,挡住了张居正的视线。
张居正有些许失落。
自己在他心中,会有些不一样吗?
张居正被自己诡异的想法吓了一跳,默默背起了《道德经》以求静下心来。
但……
“遵从本心即可,莫管外物是非。”
言犹在耳,似秋日的呓语。
张居正放下了心理包袱。
那就荒唐一次也无妨。
(四)
严党的官员犯了法被处死了,严嵩不为所动。
弹劾严嵩的官员被害死了,严嵩仍作威作福。
至此,无人敢动严嵩。
朝中不太平,张居正自知。他对此也仅仅能表示愤怒。庶吉士毕业后,在官场混了几年,他现在也不过只是一名普通的编修而已,在朝廷一抓一大把。
他的老师,时任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太子太傅、内阁次辅的徐阶目睹着这血淋淋的一切,却碌碌无为。
他相信他的老师不是懦弱的人,他知道他的老师再等。
等一个时机。
忍而后发,便是老师的性格。
时机未到之前,却等到了杨继盛弹劾严嵩被抓进东厂的消息。
京城的人,哪怕普通的老百姓都知道,进了东厂,定是万劫不复。
自己有多久没见过杨继盛了?张居正记不清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竟是如此勇敢。张居正心里多了几分敬意。
敬意归敬意,张居正无法救他。他照常他的编修工作,一切平静如初。
秋日本就少雨,今夜竟落下了一场大雨,所幸张居正带了伞,才未被困在宫内。
连你也为杨继盛感到难过吗?撑伞而立雨中,张居正仰头看天。
阴沉,昏暗,像极了这个朝廷。
忽的,看见另一个人屹立在官道中,凝望着早已熄灯的翰林院。
张居正缓缓走近,轻轻唤道:“先生。”
徐阶收起眼中的怅然,露出了一个微笑:“叔大还未回去么?”
那笑容,分明十分勉强。
徐阶似是瘦了一圈,本就矮小,现尤显弱不禁风,清秀的脸上在多年的朝廷斗争中也平添几分沧桑。
尽管那双眼睛仍让人心安无比,但张居正忍不住微微心疼。
差点……就想把眼前这人搂进怀中。
“先生为何还不回去?”张居正告诫自己要冷静,尽量用最平缓的语气回答道,“秋日寒冷,先生身体怕是受不住。”
徐阶不答,只是转身又看向翰林院,似在喃喃自语:“我刚遇到仲芳时,便在这里……”
不等张居正回答,徐阶又继续说道:“那孩子少言又不爱理人,我也没有多加留意。现在想来,当初应该找他好好谈谈……”
语气似是自嘲,又带着些许隐忍和悲伤。
张居正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听着徐阶叙说。
原来啊,徐阶记得杨继盛啊。
原来啊,徐阶也会为学生感到难过啊。
杨继盛啊,我倒有些羡慕你了。
(五)
在朝中党争最激烈的时候,张居正辞了官,到全国各地游玩。
听说王世贞的父亲王忬被严嵩抓住了把柄,王世贞放下了所有的尊严请求严嵩,但王忬还是被杀了。
听说陆炳的老师李默被严嵩整死,陆炳忍气吞声,仍和严嵩称兄道弟。
听说嘉靖的宫殿着火了。
无数的听说。
朝中之事与现在的张居正分明无半分关系,但一想起那个瘦弱的身影,张居正又忍不住托人打听。
听说那人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了严嵩的孙子做妾。
听说那人放下尊严替皇帝炼丹。
听说那人在内阁里对严嵩唯首是瞻。
侍奉着荒唐的皇帝,唯有比他更荒唐。张居正早已看透那人的目的。
可惜朝中的言官可没有张居正那么聪明。关于那人的骂声不断,那人也不去理会,只是对严嵩更为恭敬。
听到那人在朝中的境遇时,张居正内心是担忧的;但得知那人身体尚好时,张居正松了口气。
不管你声名如何,为事如何,我只望你岁岁平安。
张居正抬头望向天空。
又是一年秋高气爽。
(六)
嘉靖三十六年,张居正再次回到北京。
嘉靖四十三年,徐阶忍后后发,一举拿下严嵩父子,严嵩倒台。
严世蕃被杀的那天,徐阶在刑场勾起了嘴角。张居正记得分明,这是继杨继盛之案后,徐阶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如初见那般。
隆庆二年,徐阶致仕。
徐阶老了,银丝已将鬓角染白,唯独那双眼睛,温暖如初。
曲终人散,京城的落日下,徐阶微笑地作别独自来看望的张居正。
“叔大,京城的一切便由你了。”徐阶欣慰地笑笑,轻轻拍着张居正的肩膀。
“记住,遵从本心即可,莫管外物是非。”
“既然是遵从本心,那……”张居正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徐阶的眼睛,眸子中闪着炽烈的光芒。
突然如此清晰地看见张居正眉目分明英俊的脸,徐阶忍不住愣了一下。
徐阶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他一手提拔的学生,似乎总是躲着他;与他说话时,也总是低着头。
不由地想起来十几年前在翰林院无意间看到的那抹笑容,似乎只有那时自己真正看清过他的脸。
“还有何事么?”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祝先生一路平安。”炽烈的光芒一闪而过。踌躇几分,终究还是低下头轻叹,长揖拜谢。
落日的余晖落下,徐阶也归回了故乡。
既是藏了那么多年,又何必再藏几年,尽管那之后,便是一辈子。
也是,那两字若是那么轻易说出,世上有怎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张居正苦笑。
学生有愧,终究没有遵从本心啊。
(七)
“张先生!张先生!”年幼的万历,一蹦一跳地走近了自己的书房。他知道,他的张先生一定在书房里。
“皇上!担心龙体啊!”身后的宫人慌乱无比。
张居正正在书房编写着教导万历的书,看着万历乱跳地蹦进来,不免微微皱眉。
“陛下。”张居正沉下脸,冷声道,“臣平日如何教导陛下的?”
突然被英俊的张先生如此训斥,万历心生委屈:“张先生说,当皇帝要稳重,喜怒不形于色……”
“陛下懂得便好。”张居正依旧沉着脸,正色道,“陛下今日找臣是何事?”
万历颤颤地抬起肉肉的双手,张开小小的手掌。
张居正眼皮不禁一颤。
稚嫩的手心里,静静躺着一片落叶。
“只是听先生说过喜欢秋天……我……朕看先生里外忙碌无暇顾及……”万历一副可怜巴巴地表情,明亮的眸子似随时有泪珠落下一般,“就去宫中拾了片落叶,想将秋天送给先生……”
寄叶送秋。
见张居正表情缓和下来,万历马上换下委屈的表情,露出了两个虎牙,笑得灿烂:“张先生!秋天到了呀!”
张居正缓缓接过万历手掌的落叶,轻轻抚过万历的头。
“多谢陛下。臣很喜欢。”或许是书房光线太暗,或许是张居正颔首,万历不知道张居正的表情,只是诧异为何张先生的语气沉重了几分。
啊啊啊可是先生的手好温暖啊啊啊!!万历留恋张居正手掌的温度,眯着眼睛,有些飘飘然。
“可以麻烦陛下将臣前几天编写的《帝鉴图说》拿来么?”张居正朝万历笑了笑。
“好~”张先生那么好看,说什么都对~
虽然万历很想蹦着走路,但顾及张先生还在他身旁,也就挠挠头忍住了。
天大地大!给张先生留下好印象最大!!
他努力回想着平时学过的礼节,故作优雅地在书房寻找。
在万历转身的片刻,一滴晶莹的泪水滴到了枯黄的落叶上,然后滚落。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