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枯煎

斯非十二时辰ℓ10:00ℓ念念

*下一棒@围着黑白围巾的珠颈斑鸠 老师


我流斯非,ooc一堆orz


 


      1


  李斯在夤夜时分无缘由地惊醒,身旁的妻子也随之醒来。相濡以沫的妻子一向温柔,她轻声问,做噩梦了吗?他没有回答,眼睛茫然地盯着乌黑的梁柱,忽然发问,家里的黄狗还好吗?


  黑暗中缓缓浮现出妻子不可思议的脸。相公,你现在是秦国丞相。


  早晨宴席时文武百官祝贺的车历历在目,李斯回过神来时诧异这场荒谬的对话究竟从何而来。妻子起身重燃起熄灭的安神香,须臾温和氤氲室内。他闭眼,任由纱雾般的气息盖住眼睑。他好似忘记了什么事。


  物大禁盛。


  他仿佛听见了夫子的叹惋,此身恍然置于多年前的学宫下。夜长梦多。尘封的记忆此时徐徐陈开,像角落中潜藏着摔落的玉石碎片,平时安于一隅,却在不经意地一刻刺痛自己的手。他猛地睁开眼,枕边铺满了妻子的青丝。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她早已睡去。


  太久了。久到鬓如霜色,久到冢化青烟,葬于西平某处坟茔的枯骨约摸也已化为尘土,即使如此,念起他的名字,李斯精于世故的满不在乎在一瞬间便会瓦解。溃不成军。


  2


  上蔡的雪刚刚消融,上蔡的春恰好来到。李斯在那个季节拜别了家中的妻子,千里迢迢来到兰陵求学。


  春季多雨,李斯后来想起,当时为何不带把伞?多想总是无益,他就近躲入一户人家的檐下,望着细雨声声滴落台阶。所幸善良的主人并未驱赶他,并为他端了碗水解渴。他行礼道谢。似乎是这时鸡圈的鸡开始喈喈地乱叫起来,大概是不满被沾湿的羽毛。一时间雨声、鸡声混杂一团,让久等雨停而不至的他更多了几分烦躁。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他脑中想起了这句诗,随心所欲地念了出来。恰有一人撑伞从不远处的路上走过,听到他的吟诗声,忍不住偏头瞧了他一眼。多年后李斯依然惊讶于自己记忆之清晰,明明不舍昼夜的岁月抹消了许多东西——最美好的以及最惋惜的;偏偏自己对檐下的一眼邂逅念念不忘。


  衣裳是竹青色的绿,长袍的暗纹似在隐隐流转,整齐的发髻上插着简朴的玉簪。一双泠泠如潭水的眸子里,漾出点点惊讶的涟漪,却始终未泛动太久,如镜的潭面很快恢复了平静如初的模样。


  腰间的玉佩和玉环因行走姗姗而响,他微微颔首,隐约辨认出玉佩上似乎刻着三晋之地的“非”字。当他在发愣中回过神来时,那人却早已走远,只留下被细雨晕染的飘渺背影。蒙蒙的天空使他有些恍惚,被扰乱的思绪却执着地牵引着下一句的内容。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哦,既见公子,云胡不喜。


  3


  异国的贵族公子平时安静得犹如一潭死水,只有做文时刮来带有血腥的晚风。那样的尖锐刻薄通透,仿佛要将人心瓣瓣剥开来,冷眼旁观后再一笔一笔地缝合,留下千疮百孔的瘢痕。同门艳羡他的惊才绝艳,恚于他的凛若冰霜,于是不动声色地轻慢他,他也不动声色地回应他们。他不在意任何人对他的评价,温润的玉环留下刺眼的缺口,他就像一块玉玦。


  韩非的朋友屈指可数,李斯大概是与他待得最久的一个。缘是最难解的一个字,由此产生了多少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李斯并不关心,他向来对无用的旧事嗤之以鼻。闲暇时他喜欢去野外,以此怀念上蔡打猎的日子,那是已然遥远的故乡。某时他也会想,韩非是否会有类似之情呢?不时又觉得自己无趣,死水底下连鱼都没有,怎么能指望它有斑斓的色呢?


  韩非出门的欲望与他的言语一样,少之又少;更多时候委于席上,肆意的笔在竹简上来回勾勒,一瞬间李斯以为看到了鸿鹄,那样的神采,那样的文章,必定要同它们般凌云而上的。


  会有那么一天么?


  夫子滔滔不绝,那天似乎在说慎礼义,务忠信。他看向第一排的韩非,正襟危坐的背影端庄优雅,却有什么东西将其深深困锁。人们向来抵触自由的妨碍,笼中鸟即使满嘴鲜血也会啄破桎梧的锁,然无形的最为致命,深入灵魂中,是永远避不开的祸。


  4


  某天他帮夫子传抄竹简,不知是谁先提到韩非,一向严肃的夫子放下手中的竹简,脸上多了几分凝重。夕阳从窗棂倾泻而来,室内染上了霞彩的色。夫子沉默良久,他听见了微不可闻的叹息,韩非将是非看得太透了。


  大概是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吧,他接道,拿刀刻字的手忽然顿了顿。细细想来,同门乃至外人所津津乐道的高山流水的来往,他们之间却没有更深刻的交流。抵足而眠有过几次,骑马游猎有过几次,记忆所及的更多在两人的对坐而谈,泛黄的竹简带着韩非指间的温度一齐传达到手里。韩非口吃,说话刻意放缓语调,以便他能流畅耳闻。他也乐意一遍又一遍地将燃尽的灯花挑落,不厌其烦地点起新的油灯。


  他对韩非有情吗?他问自己,也许只是思想相近流露出的惺惺相惜。若有情人终成眷属,世上又怎会有如此多痴男怨女。彼时的他似乎明白夫子话中的深意,却执拗地说服自己不要相信,于是半开玩笑半是辩解地回了一句。夫子并未注意到他晦明变化的表情,欲言又止,又低头看向手中的竹简。


  他不经意间瞄了一眼里面的内容,上面刻着韩非清秀隽雅的字体“循名责实”。他想起他似乎看过这篇文章,说的是典衣与典冠的故事。待夫子唤他离去,他才觑见沉如松墨的夜,以及用力过猛刻得有些偏斜的字。夫子沉吟半晌,最终摇摇头。


  他对韩非有情吗?


  心是不会骗人的。


  5


  时至今日,李斯也不会鼓瑟。七弦根根排列,看似简单明了,却能在乐人轻巧的手指上奏出动听的乐曲。李斯看不懂其中玄妙,也不愿过多琢磨。姚贾曾经问过他,丞相可有听过比这更动听的乐?


  记得那是某次宴席。六国一统,秦王践祚,以古有天皇,有地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死者归于坟茔,生者受命于天。新的王朝百废待兴,对秦臣论功行赏,一切忙得井然有序,自是少不了歌功颂德的宴会。鼓瑟的是兴许是某位王孙。他身穿冕服,安静地颔首弹琴,显得遗世而独立。


  是的,他听过无数人鼓瑟,闾巷黔首,王宫乐师,一切曲子却像雨滴般划落脑海,泛起涟漪后,石沉大海。他能回想起的只是那位公子在琴前肃穆的背影,他认真的神情,他灵动的指,他弹的曲,那日的蝉声知、炽热知、天知地知还有李斯。


  也许是刚沐浴完,李斯站在窗边,觑见平常一丝不苟的发髻垂落在颓肩,似乎还不断氤氲出水汽 。听闻王孙公子都会习些乐器,他们大抵都会摆弄这些长短不一的琴弦。韩非也不例外。时而哀婉动人如泣如诉,时而平静如穿堂风,温和抚人。难以想象如此丰富的乐曲出自不近人情的韩非之手。月华悄然而至,庭前草木逐渐染上了它的颜色,摇曳而静谧。李斯站了一会,起身离去时骤然感到了腿的麻木。夏蝉还在不知疲倦地鸣个不听。


  他依旧不知道那首曲子唤何名。有名亦或无名,但无稽的它确实在他生命中刻下了印记,与现在见证六国一统的旷古荣光一齐。


  6


  兰陵的春向来入的晚,初春的风依旧料峭,鲜少出门的韩非答应与他踏青。两人骑马而行,路上无非是他说些闲话而韩非在应和着,走过没有尽头的树林,忽然一条小河出现在眼前,豁然开朗。他眼中露出惊喜的色。


  粼粼的水面泛出耀眼的阳光,抬眼望去,远处的山忽已小,小的像是墨点一般,小的仿佛天下尽在眼前。


  他笑着对韩非说,以满腹经纶为墨,以七国为卷,他要辅佐君王,画一副江山社稷图,你愿意和我一起么?韩非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话,深邃的眸子随着思绪飘向远方,喃喃自语道,这长得可真像韩国的棠溪啊。


  李斯是那个时候发现淡漠的韩国公子是有情的,一些未喧之于口的话还在斟酌,不久后他便与韩非与众多学子一样,辞别了山清水秀的兰陵,各自奔向既定的归宿。


  临走时李斯递给韩非一杯酒,素不饮酒的韩非接过一饮而尽。他半是玩笑半是恳切地问韩非要不要随他西行入秦,答案毫无疑问是拒绝的。尔后韩非骑上马,走上了回韩国的路。李斯目送不归的身影愈行愈远直至消失,心中不由徒生一种无力的悲哀感。


  7


  酒。


  毒……


  前者清香馥郁,世人趋之若鹜;后者则让世人谈之色变。但鸠毒总是加入酒中赐给罪人,樽中的醪醴清澈见底,迷惑了眼,似乎亦可了却罪人不甘的心。


  他亲自将毒酒递给韩非。


  那年冬天异常萧瑟冷清,寒冷到让他怀疑是否能安然活到明年开春。当然结果是他活了下来,活到了六国一统,活到了大秦,甚至活到了始皇的龙驭上宾,而昔日的韩非永远埋在了那场大雪后,化成了一阵西风。


  严寒会使皮肉冻成赤色,肉身开裂,鲜血淋漓直至停滞。而韩非并没有见血,但他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大约是痛的。李斯将韩非拥入怀中,事后他才想起这是逾矩的——那样近的距离,呼吸都能清晰传入耳际,更遑论那纷乱的心跳。这本应是最亲密的爱人俯身贴耳的呢喃。


  他只是想减轻韩非的痛苦。


  是这样吗?他问自己,心却懦弱地告诉他,他只是没有勇气记住濒死之人痛苦的脸。他感受到韩非的痉挛,可他却无能为力,只能将他拥得更紧。怕冷的人常常聚在一起,拥抱能予人暖意,但别离不能。越痛越紧,越紧越冷,怀中的温度就像流失于指尖的沙砾。披在身上的大氅无法挡住的、深入骨髓的寒冷。片刻后一切归于平寂,他抬头望向昏暗的窗,外面不知何时又下了一场雪。


  真冷啊,从来不知道会那么冷。


  离去时,他被明朗的天空晃了眼。纷扬的雪花会洗去一切血腥,鸿爪与兽印都将消失在凌于一切的洁白上。


  眼泪似乎就是在这时落下来的。


  8


  韩国的天空自记事起就是灰暗的。被重重叠叠的房屋下遮挡的天只有从檐角的罅缝中窥得一隅,当时韩非年幼到尚需牵着母亲的手,蔓草滋生的阶上是他待过最久的地方。纤长的手指在他手上划来划去,母亲丹唇含笑,说这是“非”,他的名字。


        手心传达的感觉像韩非偶然间接住的光束的温度。白日蓝天清澈温暖,夜晚星空惑人寒凉,神秘的星宿在天空曲折发亮,坠入地上变成了叶片上的薄霜。民间的孩子会在树叶凋零的季节得到冬衣,细密的针脚浸含了父母的爱意,而韩非与父亲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冕旒投下的阴影将父亲的脸一并舍去,记忆所及之处只有庄严的语气与华丽的冕服。朝臣稽首膜拜,他也与之一样。


  母亲告诉他,他是韩国的公子,往昔与未来皆是如此。他点点头,伴随一身的荣誉与牢笼此刻被他铭记于心中。


  他整日整夜地埋入书中,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一本又一本的上书呈上去,杳无音信。名为压抑的乌云在韩国的上空摇摇欲坠,韩国的积贫积弱,秦国的虎视眈眈,干戈频仍,韩非尽收眼底。只有侍从们暗自诧异,不明这位贵公子的脸色为何一天比一天冷。


  似乎终有一天他开始厌倦疏远的日子,他起身前往兰陵求学。韩王同意了。荀子无愧于当世最博学的大儒,他所知的、他不知的,在兰陵的一隅生根发芽,经笔写下,生长出枝繁叶茂的叶。


  而其根注定是盘根错节的。


  那人叫李斯。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有些名字一生记不住,有些名字恍然间便念了一生。同门提之频繁,荀卿对之多加赞赏,淡然的韩非终于忍不住走出狭小的室内,试图一窥究竟是何许人也。


  同门在旁端坐,被围在中间的人毫不拘谨,神采奕奕的模样仿佛一切皆覆于手,不时朗然而笑,有力的论道声让对坐的学子面红耳赤。


  此人必定会扶摇直上。韩非忽然有种感觉。而这种感觉驱使他走了上前去,待回过神来时,他对上了李斯明亮的眼睛。


  “斯曾多次听夫子提起公子,多是赞誉之词。今能与公子论道,乃斯之幸也。”


  9


  他对李斯有情吗?


  他以为他将一腔热血全数奉于了韩国,再将其余一切裹藏于茫然的雪地中,未曾想过皑皑的枝头会在冬日的暖阳下消融,一朵梅花花苞悄然而生。


  也许只是同门之情吧,每每与李斯论道,自己总是欣喜的。他试图将其抛至脑后,握笔写下一篇又一篇文章。待茶靡花败,春光耗尽,他才倏然发现有什么已经错综复杂。大鹏会青云直上,睥睨最高的天;鸿雁终归在春暖花开时回到故乡,他们本无交集。于是他先行将花摘落,像胎死腹中的婴,便不会有痛苦。旁人说,非公子是绝情之人。


  他翻出遗忘已久的琴,那是他从韩国带来的旧物;他试图在缓慢的乐声中平复躁乱的心,却在一愣神的余光中瞥见了李斯的影。神识还未有反应,手却随心而动,悠悠奏起了郑地的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他不知李斯是否听过,也不知自己为何而奏,不复回旋的时光无情地离人而去,连模糊的感觉也不曾施舍。那日似乎没有尽头,韩非默然弹奏,直至清晖映堂,他才发觉窗边早没了来人的影,只有庭前的蝉还在虔诚地唱,不知疲倦的献上颂歌。手指上被遗忘的痛感后知后觉地传来,他终得发现已然过去了那么久。


  这首曲子真长啊,就像一生一样。


  韩非喟叹。他难得喟叹。

  

  他对李斯有情吗?


  他的情愫仿佛在那时短暂地活过,又似乎在那时死去。


  10


  他们曾抵足而眠。最后一次是在各奔东西前的前一夜。


  兰陵的雪才刚刚消融,屋檐下还残存着顽固的冰凌,不时滴落雪水。万物尚在漫长的枯黄中,亟待一阵春风将它们唤醒。李斯先行睡下,案上的烛火还未熄。韩非将发冠摘下,发丝顺其自然垂落耳边。忽然鬼迷心窍,在烛火昏暗的室中,他俯身凑近了阖眼的人。


  不虞的逾矩之举让韩非下意识怔住了,未挽的发丝却先主人一步,因其动作流落于榻上,与李斯的发交织,黑暗下宛若严丝合缝。


  结发,何为结发。


  韩非无缘由地轻笑一声,若旁人有幸窥见兴许会惊异他那瑰丽纤弱的笑,像夤夜中转瞬即逝的萤火。在他欲起身的一刻,远方的天际突然被亮光划开了一道口,映出了韩非苍白的脸。紧接着一声浑浊雄厚的春雷降临,为苏醒的万物带来新生。


  案上的烛火不知何时被猖獗的风吹灭,韩非在里觑见了飞蛾细小的尸体,早日死去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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