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枯煎

【湛王】不见有情

①翻存档翻出来的古早文,很流水


②之前发过好像不小心删了,这边补一下吧_(:з」∠)_



(一)

  在南京国子监不久后,湛若水的同窗就发现湛若水读的书与他们不一样。与他们相反,对于世人推崇的朱圣人的书,湛若水是向来不屑;他们来考科举是为了追逐名利,湛若水来考科举纯属是因为母命难违。


  别人读朱圣人他读陆九渊,别人学二程他学陈白沙,按理来说,这样的类似狂人之类的人,是向来不受大家欢迎的,但出人意料的是,湛若水的人缘出其的好。


  上善若水任方圆。夫之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怪归怪,狂归狂,湛若水性格却如同潺潺流水一般,清澈万分,润物无声。


  在弘历十八年之前,这一切都是几近平静的细流;在弘历十八年之后,水面开始出现了涟漪,很快便形成了波澜之势。


  湛若水是认识王守仁的——他年少的狂事早已传播到京城的大街小巷,成为家家户户闲茶饭后的谈笑。


  两人的相遇很平常,没有风花雪月的渲染,没有惊心动魄的厮杀,更没有不打不相识的巧遇——只是在一个平常的午后,阳光微斜,和风初煦,湛若水安静地在翰林院里研着墨,碰到了闲逛路过翰林院的王守仁。


  当时王守仁还是意气风华的年纪,刚去山东主持完乡试,风华正茂的锐气就映在脸上,分明是少时纵横居庸关的无畏。


  隔着一扇矮矮的雕花窗,金色的阳光化为芒,透过缝隙碎成点点光斑。忽感光线暗了几分,湛若水微微抬眼,看见一个瘦削的人影无意路过。


  来人无心瞥了湛若水一眼,却似有感应一般停下脚步,忽而一笑。


  果真是一笑琅然了。


  当时湛若水心中这么想着。


(二)

  王守仁对湛若水的评价是,守仁立世三十年,未见此人。


  湛若水对王守仁的评价是,若水泛观于四方,未见此人。


  一位是久负盛名,一位是久仰大名,当时王守仁轻狂,湛若水也轻狂,狂人与狂人的相遇,不是竹林七贤的佯世当歌的狂妄,就是庄子与惠子惺惺相惜中带点针锋相对味道的狂傲了。


  如用相恨见晚来形容他们一点也不足为过,他们来往与兵部与翰林院间,出入孔孟,游弋佛老,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与对方相处的时间,生怕它变成细小的沙砾从指缝偷偷溜走。


  有次两人忽然聊到故乡。江浙山水清雅秀丽,岭南山水奇特无双,两处皆是依山傍水的地方,却养出了截然不同的两人。


  王守仁说湛若水更适合江浙,性格安安静静的像极了西湖如镜的水面。湛若水嘲笑王守仁喜欢读兵书,应该来岭南当伏波将军的徒弟。


  王守仁也笑,带着点少年的傲气。


  元明,以后致仕后来江浙找我,我带你去泛舟游于西湖之上。


  我可舍不得岭南的荔枝,伯安愿意来岭南陪我倒还挺愿意的。


  面对王守仁半真半假的笑意,湛若水同样不客气地回答。


  王守仁的眸子黯淡了一下,转瞬即逝的失落让湛若水以为自己看错了。


  故而湛若水并没有在意。


  岭南瘴气多,伯安你的肺不好,还是少些来为好。


  以为王守仁是担心岭南的环境,湛若水漫不经心地嘱咐,随后拿起茶壶,给王守仁倒了一个满。


(三)

  山雨欲来风满楼,京城最近的天气一直阴沉沉,不知是因为天公不作美,还是朝中闹得乌烟瘴气让人烦闷。


  湛若水早早回到了家,听说家里派人捎来了一些荔枝,本应高兴的他,心里却带着隐隐不安,让他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湛若水仔细回想,不安感似乎是从前几天开始的。


  刘瑾害死了蒋钦,整怕了反对他的官员。


  这时,王守仁要上疏。


  当初刘瑾闹得那么凶你都没有动作,现在胜负已定,你却要违逆他,有什么意义?


  湛若水劝王守仁,王守仁坚定的眼里满是犀利。


  当初那么多人反抗,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但现在刘瑾作威作福,必须有一个声音让大家清醒过来!


  但那个人为什么要是你?话到嘴边,湛若水又咽了回去。


  他分明是劝不动的,王守仁是那个天生要成为英雄的人。


  世间必须要有良知。


  湛若水就这样看着王守仁的背影愈行愈远,然而却什么都抓不住。


  老爷!老爷!


  火急火燎赶回家里的仆人见湛若水拿着枚荔枝发呆,不由心急如焚地唤道。湛若水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他,下意识询问他有什么事。


  伯安先生被抓进了诏狱!


  啪!


  等湛若水回过神来时,手上的荔枝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在了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一会才停下来,透明的汁水溅湿了地面。


  今年到手的第一枚荔枝就是这样坏掉的。


(四)

  正德七年,王守仁在京城的布道讲学以失败告终。站在人去楼空的大兴隆寺,王守仁就这样盯着它看了许久,紧锁的眉头迟迟未舒展开。


  心学之路终归不是一帆风顺的。


  比如王守仁被调去了南京当闲职,比如王守仁弟子黄绾被人弹劾,比如湛若水被派去出使安南。


  八年的龙场生涯早已将少年的锐气磨平,王守仁身躯也更显瘦弱,站在风中摇摇欲坠,手却悄悄地蜷起拳头,分明是丝毫未变的决心。


  湛若水出发那天王守仁来送了他,一路上两人无语,气氛一时沉重。到了目的地,湛若水微笑地催促王守仁回去。


  你还有徐爱陪呢,我去安南后你也可不必挂怀。


  湛若水不知道自己脸上勉强的笑意有没有被王守仁发觉,只看见王守仁握起自己的手,将一件东西塞了进去。


  是一朵梅花。


  花瓣间飘着凛冽的湖水味道,湛若水的脑中浮现出了白雪皑皑如仙境的西湖。


  你回来后,我便带你去西湖游玩。


  此语听起来甚像男女之间的生离死别。


  湛若水不由感到好笑。


  我自幼在岭南长大,身体可比你好多了。你不必担心我,多挂心自己的身体吧。


  言毕,湛若水该启程了。他坐上马车,向王守仁最后告别。王守仁脸上也挂着笑意,随着马车的愈行愈远,笑容也慢慢消失,转而是一声轻叹。


  迟回歧路侧,孰知我心忧。


  马车上的湛若水听到了好友悠悠的吟诗声,探头出去望了一眼。


  只有散漫的黄埃与风作伴。


(五)

  日后湛若水再回想起来,他们之间总是聚少离多。他从安南回京城时,王守仁去南赣平乱;他因公事经过南赣时,王守仁又去了南昌。


  王守仁除了讲学,一生都在为朝廷奔波,尽管当时的内阁首辅不怎么待见他。在听闻王守仁身体越来越差后,湛若水终于下定决心去一回江浙。


  江浙的水温婉,江浙的山温柔,西湖想必更是好看吧,怪不得王守仁一直教唆自己来江浙,湛若水这样想着,下一刻便吩咐船夫绕开了西湖去余姚。


  史际不明白,询问湛若水原因。湛若水遥望着远处的西湖雷峰塔,却是不语。


  余姚到了,史际搀扶着湛若水下船。白墙绿瓦的街道如水墨丹青勾勒,街上的小孩哼哼唧唧地唱着湛若水听不懂的童谣。王守仁此时已是响彻一方的大儒了,他的家也因此很好找。史际在路旁问了几名儒生,很快就找到了王守仁的家。


  面对久别重逢的故友,欣喜之余湛若水未免有些紧张。站在府邸大门前,湛若水衣袖下的手不自觉冒出冷汗,反复掂量了许久,终于露出会心的笑容。


  他也该履行西湖之约了吧。


  史际听湛若水这么说着。恍惚想起以前从师王守仁时,也听王守仁提起过。


  是与一名故人的约定。


  彼时的王守仁咳嗽不止,但眼睛一直执着地看着院中的残梅,若有所思。


  门应声而来,史际听见响声回过神来。开门的儒生眨巴着眼睛看着湛若水,一脸茫然。


  阳明先生可在?


  儒生朝湛若水行了个礼,恭恭敬敬。


  阳明先生前几天受命去两广平定匪乱了。


  现在已经年过六旬的湛若水想起这句话时,心头总是一震一震的。他去了他的江浙故乡,他去了他的岭南故乡,他们之间总是错过的,西湖之约也像那西湖的水,激起层层涟漪后消失无踪。


  人生就是那么可笑荒唐的。


  史际将最后一抹灯花挑落,正是晨曦初微的黎明时候。湛若水抚了抚眼角的皱纹,拿起搁在岸上的笔,缓缓写下几个大字——


  奠王阳明先生文。


(六)

  天下言学者,不归王守仁,则归湛若水。


  史际读这句话的时候,躺在藤椅上一直没反应的湛若水忽然笑了一声。湛若水老了,老得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了,年少时与王守仁谈天论地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无法忘怀。


  梅花开了吗……


  湛若水颤颤巍巍的声音令史际一愣,随即点点头。


  我去摘一些给先生。


  门打开的瞬间湛若水闻到了梅花的暗香,像西湖的水一样,凛冽冰凉。


  元明,以后致仕后来江浙找我,我带你去泛舟游于西湖之上。


  恍恍惚惚间湛若水清晰地看见王守仁站在舟上朝他伸出手,脸上带着熟悉的傲气,身后的背景分明是西湖的雷峰塔。


  湛若水没有犹豫,微笑地道了声好,走上了船。


  没有官场的尔虞我诈,没有天下苍生降下大任。


  不归子,不系舟,芳菲不向人间留。


  史际回来时,湛若水已经停止了呼吸。几日后湛若水下葬。史际将梅花放在了墓旁,最后拜了拜,悄然离去。


  在那个世界,应该不会有遗憾了。





评论(5)

热度(60)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