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枯煎

贪生怕死

◎我又来吹于大人了/捂脸 

 

 

 

(一) 

  我坚信,于谦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身边灰白的麻雀不予苟同,继续高谈阔论起来:“呸呸!当时于大人从山西巡抚回来,没有人事给王振,王振大怒,把于大人关进牢里,还险些杀了他,于大人都没有屈服呢!” 

 

  我不满地继续和它争吵:“哼!那是大臣官僚藩王帮他求情!要是于谦在牢里关久点,我就不信他还能坚持!” 

 

  麻雀火了,继续聒噪地吵闹着,还在枝头上一蹦一跳的,弄得枝头乱颤。我一恼,抬起脚就把它踹了下去。 

 

  “百灵……你!”麻雀掉落树杈,声音愈行愈远,我冷哼一声,继续满意地梳理着自己浅黄色的羽毛。 

 

  我可是一只歌声婉转的百灵鸟呀,要时刻保持漂亮优雅才行。 

 

(二) 

  固执的麻雀仍不死心,它与我打了个赌。 

 

  凉凉八月,虽是在夏季却有转秋之势。翠绿树叶的尾尖已露出点点黄色,已是照亮天空大半的晨曦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落,映出些许斑驳。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已是填饱肚子的我在数枝上惬意地憩息,忍不住想放歌一曲。 

 

  歌喉还没开,讨厌的麻雀又来了。 

 

  “皇上去亲征却被瓦敕抓走,朝廷的大军也死伤殆尽了!”麻雀扑腾着翅膀,站在我身旁,和我分享着近日听到的消息,“瓦敕兵临城下,朝廷一筹莫展了!” 

 

  想唱歌被鸟打断,我心下自是不爽,满不在乎地回应:“当然是迁都了!反正战乱在北方!迁去南方不就好了吗!” 

 

  麻雀恼怒:“迁都的话朝廷就失去半壁江山了!这不是重蹈宋的覆辙吗?!而且迁都的话,北方的百姓怎么办?!” 

 

  我反唇相讥:“与瓦敕打的话兴许是玉石俱焚呢!南迁怎么就不可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麻雀不服:“那我们来打个赌!要是朝廷迁都我就替你抓一个月的虫子!如果不迁,你替我抓!” 

 

  切,谁怕谁呀!我重重地点头,轻视地瞥了麻雀一眼。 

 

  趁朝会还未开始,我们伸展翅膀,悄悄地飞到朝殿的横梁上,躲在隐蔽的地方,准备偷听着他们的谈话。 

 

  朝会一开始还没说几句话,大臣就开始哭。哭在战争中死去的儿子父亲舅舅亲戚,哭自己的同僚死得多么多么惨。哭了半天弄得皇帝手足无措,哭了半天谁也没拿出一条解决的法子来。 

 

  我和麻雀都已经恹恹欲睡了,大臣们还是在哭,我不禁想起了前几日我听到的鲛人泪的传奇。


  哎,要是珍珠就好了。我无精打采地耸拉着羽毛,大臣眼泪又不值钱,怎么个个哭的那么惨烈?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一片哭声中传出了异样的声音。 

 

  “我昨天夜观天象,对照往常的历数,发觉现在天命已去,唯有迁都能避过此劫!”一名大臣高声说道,看他的模样十分自信。 

 

  麻雀闻言嗤之以鼻,我却眼睛一亮,顿时精神抖擞。 

 

  那名大臣我是认得的,他叫徐珵,听说是位翰林官,每天除了研究经学、理学之外,还喜欢算卦。


  最重要的是,他没事时就会在自家庭院的树下洒一些食物,让鸟儿去吃。按理讲,人类给的食物我们是不会吃的。但不劳而获人类喜欢,我们鸟儿也喜欢呀,更何况他每次洒完食物就离去,所以我们便趁他离去时一哄而上,将食物食之殆尽。 

 

  所以对于这位徐大人,我的好感度还是很高的。 

   

  听完这话,朝廷上下顿时一片沉默。 

 

  朝廷空虚,瓦敕大军压城,迁都似乎是最好的方法了。皇帝带着勇猛的几十万大军亲征都如此狼狈,何况是现在元气大伤的京师呢?已有前车之鉴,谁都不想冒险,毕竟谁都不想死,谁都有家人,谁也不想当俘虏。 

 

  鸟如是,人如是,谁又不是贪生怕死呢? 

 

  我洋洋得意地瞥了一眼麻雀,却见麻雀的眼光一直在锁着一个人。我有些无趣地转头,继续看着朝臣的反应。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噤如寒蝉的朝廷像是一堆干柴,谁要是再添一把火,就能熊熊燃烧。我扭头看向大殿上方,代政的王爷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是要下旨答应。 

 

  很快,沉默被打破了,却被不是殿上的王爷打破的。 

 

  “建议南迁之人!当斩!”铿锵有力地训斥声震响了整个朝廷,也吓着了我。 

 

  有人来搅局,胜券在握的我当然不高兴,我俯身往下望去,看见一名大臣缓缓站出来。 

 

  绯红的官袍晃了一下我的眼。我定睛一看,白皙瘦弱,一股书卷气,一看就是个文官。我不甚在意,身旁的麻雀却是激动万分,忙不迭跟我吹嘘。 

 

  “那就是于谦!于大人!” 

 

  我只是关心着我的赌约到底能不能赢,心不在焉地应了麻雀几声,低头查看着这个于谦到底是要搞什么名堂。 

 

  “京城,是天下的根本!如果此时迁都,大势必将不可挽回!” 

 

  分明是秀雅的眉目,现如今却透出一股凛然,让人感觉不怒自威。朝殿的大臣被吓得噤了声,大气都不敢出。徐珵的额头更是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于谦冷眉一扫众人,一字一句清晰道:“诸位都忘记宋南渡的教训了吗?!” 

 

  徐珵定了下心神,抬手擦拭额头,微微颔首,尽量不去看于谦,冷着声音:“此是天象所示,非人力可扰!” 

 

  “抛弃北方的黎民百姓独自逃离,这就是所谓的天象么?” 

 

  字字宛若玉石,掷地有声,压得群臣一阵屏息。徐珵的头也越低越下,脸色苍白万分,动动了嘴唇,却始终什么也说不出。 

 

  也是,谁能打败一个毫无惧意的人呢? 

 

  有于谦带头,之后又有几个大臣站了出来呈明迁都的害处。我不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们最后说的皇帝是慷慨陈词,立誓要一战到底,与京城共存亡。 

 

  这证明我输了,而且输得很惨。 

 

  那日黄昏下,伴着艳丽的火烧云,麻雀一副胜利者的模样,不停地念叨:“我就说不会迁的嘛!有于大人在,他肯定不会让北方的百姓遭殃的!” 

 

  我心中为徐珵鸣不平,自是心烦意燥:“呸!就算不迁,那总不能在家里盼着瓦敕善心大发不攻城吧!总要人出来打仗吧!于谦就是说的好听!有本事他出来打呀!我没听说过文官能打仗的!” 

 

  麻雀闻言语塞,支支吾吾了一会,总算吐出句话:“我相信于大人能解决的……” 

 

  我讥讽地斜了一眼麻雀。 

 

(三) 

  后来我才知道,文官也是能打仗的,比如文天祥,比如于谦。 

 

  九月京城的太阳灼灼,万里无云,一尘不染。 

 

  彼时的他已是兵部尚书——脱下了平日的公服,穿上了厚重的铠甲,拿起了从未碰过的兵器。但就算是在城墙上指挥着万千大军,他脸色也毫无波澜和惧意。 

 

  宽大的铠甲更加映出他身躯的瘦弱,站在高大的城墙上更显得摇摇欲坠。 

 

  可他的气势却像一座巍峨的泰山,直直地屹立在那里,岿然不动。 

 

  我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想起我与麻雀之前的对话。 

 

  ——那是大臣官僚藩王帮他求情!要是于谦在牢里关久点…… 

 

  对了,我从未思考过,如果于谦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为什么在他被权贵关入牢狱时,大臣们、官僚们、甚至连藩王,都来为于谦求情呢? 

 

  也许是我看错于谦了,从一开始。 

 

  看到此景,麻雀一改往日的兴高采烈,沉默了半响,终于轻轻道:“于大人是江浙的文人啊……看见这刀光剑影的沙场也能习惯么……” 

 

  哦,迁客骚人笔下温婉的江浙呀。原来在那么温柔的地方,不仅有罗裙玉腕的采莲女,不仅有一曲双舞醉芙蓉的吴娃,还有傲骨磷磷的文人呀。 

 

  “成败!只在此时!”于谦的声音喊的近乎沙哑了,眉间却依旧凌厉。我看见他领着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去往前方未知的战场。 

 

  我心想,如果他能回来,我就为他唱一首赞歌吧,关于英雄的赞歌。 

 

  麻雀硬要跟着于谦一起去,扑腾着翅膀叫了几声似是与我告别,然后头也不转地飞走了。城外风沙大,自持优雅的我是不愿跟去的,目送着麻雀愈行愈远,心中有些怅然。 

 

  哎,突然少了一个与自己斗嘴的存在,还真有点不习惯。 

 

  我毫无目的地在京城里乱逛顺便找些食物,飞累了,就停在附近的树杈上,梳理着有些凌乱的羽毛。 

 

  “呵!你们都不听我的!这一战肯定败!”我听见附近一间屋内传来熟悉的声音,脑中努力思索着声音的主人,“不出十日,你们便会失败!到时都城还是要南迁!” 

 

  “相公,我觉得于大人说的并无道理……” 

 

  “闭嘴!你一个妇人家懂什么?!芸芸众生不过只是普通人!我十年寒窗考取的功名,为什么要为保护他们而去送死?!” 

 

  哦,哦,我想起来了,那是徐珵的声音。 

 

  对话仍在继续,我已不愿再听。我展开翅膀飞走,然后默默下了个决心—— 

 

  我以后再也不吃徐珵给的东西了,就算是饿死。

 

  日出日落,我仰望着天空,板着自己的羽毛,数着英雄的归来日期。 

 

(四) 

  一个月后,英雄还没归来,消失许久的麻雀却哭丧着脸回来了。它说,它以后再也不去战场了。 

 

  尽管它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我仍旧毫不留情地嘲讽它:“看,我就说你胆小嘛!去什么战场!战场可是血流成河、龙血玄黄、硝烟弥漫、断壁残垣……” 

 

  我眉飞色舞,继续闪烁其词,用在街头说书先生那学到的词吓唬麻雀。要是以往,麻雀肯定会反驳回来,现在却摇摇头,哽咽地打断了我。 

 

  “不是,不是,是于大人……” 

   

  我听麻雀说了一个故事。 

 

  它说,三更时,军营熄灯,万籁此都寂时,唯独于谦的营帐中闪着微弱的光芒,在清冷的夜晚孤独地研究局势战法;它说,于谦总是亲自登临城墙,冒着被乱箭射杀的风险,亲自指挥着士兵,鼓舞士气;它说,于谦有几次甚至亲自出城督战,回来时解下铠甲,铠甲下的中衣已被斑斑血迹染红。 

 

  “那血的颜色,像极了于大人的官袍。” 

 

  哦,官袍呀,绯红的、晃眼的,像极了于谦的赤子之心的官袍呀。 

 

  我收敛了一贯的嚣张语气,轻轻问道:“所以,英雄要回来了么?” 

 

  “快了,快了……”


  麻雀的眼神飘向远方的夕照。 

 

  几天后,不可一世的瓦剌大军最终撤退,明军班师回朝。 

 

  顶不过秋风瑟瑟,京城的树叶已全变得金黄,飘落下地上,似给胜利者铺上一条灿灿发光的回归之路。远在天边如锦缎的夕阳洒下,更为这条通道添上几分喜庆的色彩。 

 

  京城的百姓各相出来迎接,京城一时万人空巷。众将士皆喜气洋洋,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脸上的笑意满的几乎要溢出来。 

 

  马上的石亨看着京城熟悉的景象,有些感慨万千:“于大人啊……一个月前,我都没想过我能活着回来……” 

 

  同在马上的于谦闻言一哂:“石大人何必妄自菲薄?石大人杀敌时可谓是一马当先,无人能敌。” 

 

  被夸奖的石亨嘿嘿一笑,忽听见一段悠扬的声音。 

 

  “于大人——你又没有听到歌声?好像是——百灵鸟的歌声?”石亨心下诧异,扭头到处寻找着始作俑者,却只看见围了一圈又一圈欢喜的百姓,连一根鸟的羽毛也没看见。 

 

  “我听见了。”于谦微微点头,眉目舒展开来,绽放出了淡淡的微笑。 

 

  然后伸出疤痕满布的手,朝向殷红的天空,似是要握住今天最后一抹残阳。 

 

(五) 

  我现在仍旧坚信,于谦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麻雀知道后大大发雷霆,喋喋不休地数落我。我不甚在意地哼着小曲,继续梳理着浅黄色的羽毛。 

 

  “你你你……!真是孺子……不可教也!”麻雀被我气得说话都是磕磕巴巴的了,言罢恼怒地扑腾着翅膀去了那边枝头,不再理我。 

 

  哎,真是个急性子,明明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贪万人之生,怕一民之死。 


  于大人就是这样的人。

 

  我现在仍旧矢志不渝地相信。 


  莞尔一笑后,我张开翅膀,去寻找那只生气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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